康熙十一年，二月初五，承祜殇。

雪初停，清冷湿滑的石板路上，两顶素色毡轿缓缓行至竹林寺门前。轿子落稳，有人去叫门，还未等叫门的人手落在木门之上门就先行开了。一味眉须皆白的老和尚自门里缓缓迈出，身后跟着的两个沙弥与老和尚一同合掌施礼。

“老僧恭迎皇后娘娘。”

白缨掀起轿帘我缓缓迈出轿子，脸上未干的泪痕被冷风吹得如刀割般疼，却已经顾不上了。

“许久未见，高僧还是料事如神。”

玉林大师颔首算是谢过，道一句：“只是不知娘娘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白缨行至玉林大师身前，行礼后道：“小阿哥早殇，娘娘要在庙里修行打醮，因娘娘身份所制因此选派了一名宫女做为娘娘替身，在此吃斋一年，诵读《地藏经》。烦请大师安排。”玉林听后宛如早知一般向我点了点头，白缨便回身将我身后的轿帘打开，上着银色棉披风和灰色连枝梅花家常旗袍的女子木然下轿走至我身前。平素明丽的脸上此刻却如一潭死水，所谓哀，莫大过于心死。在我面前的，是被我拼死救下的、却已然心如死灰的东珠。当玄烨势必要将她置于死地，我以皇后之位为东珠保命，玄烨含恨饶东珠不死，却要她永远消失在她面前，而后又补充了一句：“需要消失的，还有你。”

他没有昭告天下，没有废掉我划过后名号，然而我却知道，我已经置身于冷宫之中了，在我儿子死去的第一天。

“你在此安心住下，需要什么尽管遣琳琅来找我，纳兰会派侍卫保护你，等事情过去了，我会接你回去。”

东珠面无表情，我知道她已经对人生不抱希望，只得对琳琅道一句：“你主子若有个三长两短，休怪本宫不念昔日情分，赐你和你主子钮钴禄氏一门斩首。”

琳琅连忙跪地道：“娘娘放心，奴婢誓死也会看住主子，绝不让娘娘忧心。”

我深知宫外不宜久留，转身欲走。身后有人拉住了我的手，那手心潮湿冰冷，宛如一条冬眠中僵硬的蛇。

“你留住我的命，是因为你信我，还是因为历史不能改变？”

我没有回头，因为眼中有泪：“历史的改变与否对我已经没有意义了，历史注定承祜会死，我仍然想要救他。而如果我想你死，就算历史注定你要活下来我也不会放过你。我留住你的命，是因为我拿你当姐妹。既然是姐妹，就不需要信与不信。我说过，我是坚果，不管僵尸多强大，都会保护好身后的豌豆和葵花。”

我听见东珠哽咽，也听见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的声音，还听见她说了一句让我觉得所有付出都值得的话。她说：“我希望你是真的不在乎历史会改变，因为历史上不会再有钮钴禄皇后了。我不会再和你抢任何东西，包括玄烨。如果人生真的是一出植物大战僵尸，我会做一个好豌豆，在僵尸靠近你之前，打倒他们。”

我转身去望她，昔日美艳不可方物的东珠此刻如一株冰雪中的水仙一般憔悴堪怜，她对玄烨浓烈的爱，已然被冻结，而我和她的友情，也许是此刻才刚刚开始。

“我一定会来接你，此刻你只需休养生息。皇后，不是你我想做就能做的，自然也不是想拒绝就能拒绝的，我就是一个例子。豌豆，我们后会有期。”

坤宁宫，暖阁。

富丽耀眼的坤宁宫此刻处处白纱高挽，白烛燃尽。自宫外就听得到处处宫人大放哀声，白缨告诉我，还没有敢将消息送到慈宁宫，但想来也瞒不了多久了。我听得坤宁宫里哭声、求饶声喧闹一片，心中道了一句不好。疾步入了宫门，果然如我所想，整个坤宁宫的所有宫人都被捆住，只等处决。除了随同我一起出宫的白缨，其余无一人不在其列。

承祜的摇篮和衣服还摊在地上，宝蓝色地毡上从承祜口中滴落斑斑血迹仍在，我已不忍再去看。摇篮一旁坐的是满面憔悴的玄烨。一夜之间，青色胡茬已经爬上他的唇际，那是甚至连为鳌拜而殚精竭虑时都不曾有过的愁容，在那浓重的愁容中还混合着明显的懊悔。他将承祜的死完全归结在自己身上，当懊悔凝聚成了难以容忍的愤怒，他要整个宫中的人陪葬。

“皇上，事情还没有查清楚，这样贸然处死整个宫中的奴才，难道你和凶手一样想要毁尸灭迹吗？”我必须要保住所有人的姓名，在宫中的日子里，他们对我忠心耿耿，坐卧起居事无巨细地照顾我，承祜已死，我不能眼看着这么多人命为我儿子陪葬。

康熙沉痛中抬头望我，冷冷道：“不管是谁害死我的承祜，一定是他们中的一个，宁可错杀一万，不要放走一个。”他的声音如窗外冷风刺骨，我不相信这是我的丈夫会说出的话，尽管他生于皇家可他从来都不是一个草菅人命的男子。

“皇上，他们从前都是景仁宫的奴才，难道你忍心把这些在你儿时就伺候在左右的奴才杀掉吗？”

“他们早该去地下伺候先皇后的，如今伺候了你这么多年，已经算是便宜了。”玄烨斩钉截铁吩咐小六子：“把他们都拉出去，杀个干净。”

琉璃还在其中，小六子自然要全力维护坤宁宫，只得跪地抱住玄烨的腿，苦苦哀求：“皇上，皇上心里难受奴才明白，可是这一宫的奴才也曾伺候过皇上，远的不说，那碧玺琉璃是皇后娘娘娘家带来的人，您不顾别的，也要考虑下皇后娘娘的的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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